手机第一次响时，林旭正坐在茶几旁，给父亲削苹果。
他手里的小刀顺着果皮慢慢转，皮儿被他削得又薄又连着，像他平时整理资料那样，一丝不苟。
厨房里传来母亲碰碗的声音，父亲半靠在沙发上看《新闻联播》，整个家弥漫着安稳的周末味道。
“喂？”他把手机夹在肩头，手上不停。
“林先生！你家暖气管爆了！”
电话里一个男人吼得上气不接下气，“水顺着楼道往下流，都淹到楼下几户了！你赶紧回来！”
林旭手一抖，果皮断了。
“你是谁？”
“物业的！金域华庭物业！你家漏水，你不知道吗？！”
林旭皱了皱眉，抬手推了下眼镜腿——一个他做了几十年的小动作。
“师傅，你是不是打错了？
我房子一直空着，毛坯，暖气压根没开过。”
电话那头像是被噎住了，停了一秒。
“开什么玩笑？现在都涨成这样了，你赶紧回来！”
“可我家确实——”
嘟嘟嘟。
对方直接挂了。
他盯着屏幕上“陌生号码”三个字，眉头轻轻一跳。
他习惯性地截了个图，又在备忘录里写下：11月2日14:37，物业来电。
“谁打的？”母亲探出头问。
“说是物业。”林旭继续给苹果开刀，“说我房子水管爆了。”
父亲立刻坐正：“咋可能？那房子你不是一次都没住过吗？”
“我也跟他说了，他像是认定就是我家出了问题。”
话刚说完，手机又响了。
还是那个号码。
“林先生！这情况真挺严重的！”
那男人显然更焦了，“下面五家地板、家具都泡了！
你要是不赶紧过来，人可都堵在门口等着呢！”
林旭放下刀，走到阳台边。
“您先别急，听我一句。”
他的声音尽量控制在耐心范围里，“我那房从交房到现在，一直没动过，连暖气都没开过。您再确认下吧。”
“确认啥？水顺着你家门口往下流！地址22栋3单元802，对不对？”
“地址没错，但是——”
“那就行了！你现在在哪儿？什么时候能赶过来？”
林旭舔了下右上唇的旧伤疤——每次紧张都会下意识碰一下。
“我在父母家，过去得一个半小时……但我真的得再强调一遍——”
“一小时半太久了！楼下的人都快炸了！
你要再不来，我们只能报警了！”
“报警？”林旭皱得更紧，“您能不能先让维修人员进去看看情况？我家真——”
嘟嘟嘟。
又挂了。
林旭拿着手机站在阳台，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。
北方十一月刚开暖气，那套放了五年的房子突然被点名，他脑子里闪过那串一直锁在抽屉里的钥匙。
手机开始第三次响。
第四次。
第五次……
手机第六次震的时候，林旭正准备把铃声调成静音。
他一接起，就被对面吼了一头脸：“林先生，你到底几点能到？
楼下业主情绪已经很激动了，都嚷嚷着要堵你家门！”
“我刚才说了，我那房子是毛——”
“是不是毛坯我不管！”
对方打断他，“现在水就是顺着你家那一户往下灌的，这是现场情况！你是房主，就得出来负责！”
林旭压着火，长呼了一口气。
“行，我现在过去。”
挂断后，他又老老实实截了通话记录，存图，接着在备忘录里补了一行：
“14:43第二通；14:45第三通；14:46第四通；14:47第五通。”
“出啥事了？”父亲走到阳台问。
“我得去一趟金域华庭。”林旭说，“他们说，我家把楼下五户给淹了。”
“这哪说得通？”父亲皱眉，“那房子你根本没住过。”
“我也想不明白。”林旭回房，从抽屉里翻出那串几乎被他忘干净的钥匙。
银色钥匙扣上挂着两把，一把大门，一把信箱，上面那张纸标签都微微发黄了：22-3-802。
这串钥匙躺了五年，今天才第一次要派上用场。
他把钥匙揣进裤兜，摸了摸，确认在。
走到门口，又下意识摸第二遍，第三遍。
“我跟你一起去。”父亲说。
“真不用，八成是搞错。”
林旭背上旧黑双肩包，“你跟妈在家歇着，我争取晚饭前回来。”
他刚拉开门，又折返回来，从书架上抽了个牛皮纸文件袋出来，里头是当年的购房合同、交房资料，还有装着那187张照片的优盘。
母亲奇怪：“拿这些干嘛？”
“有备无患。”
地铁上，人挤人。
手机又一次响起。
第六通。
“林先生，你走到哪儿了？”
“在地铁上，还得四十分钟左右。”
“四十分钟也太久了！”
对方明显已经烦躁，“我们这边粗略算了一下，这次漏水损失起码三十万。
楼下业主都在拍视频、拍照片，你要是再不到，出了事可就怪不了别人了！”
林旭看着窗外漆黑的隧道一闪一闪，声音却很稳：“我会尽量快。
但我想问一句，你们到底怎么判断是我家漏的？”
“我们工程部看过了，水就是从你家门底下往外渗的！”
“从门缝里渗？”林旭又推了下眼镜，“那你们进去看过屋里吗？”
“没钥匙能看什么？所以才催你啊。
你到了，房产证、身份证都带上，还有保险单，待会儿可能要走理赔流程。”
“保险啊……”林旭回想了一下，“那房子一直没装修，也没买家财险。”
“那就更麻烦，只能你自己掏了。”
电话挂断，他又在备忘录里添了一条：15:12，第六通。
空隙里，他打开相册，翻到2020年6月15日那天的照片——那套房交付时，他一口气拍了187张，按时间依次排着，把屋里屋外都拍得清清楚楚。
第一张：小区北门，时间14:23。
第二张：单元门厅，14:31。
第三张：电梯里，14:35。
第四张：802防盗门，门上还糊着一张红色“恭贺乔迁”。
往后就是室内。
光秃秃的毛坯房，水泥地、白墙，窗户上贴着保护膜，哪儿都是空的。
第54张到第67张，专门拍了预留暖气的位置。
墙上刷着白漆的“暖气预留”字样，下面是封死的管口，什么设备都没装。
林旭把照片放大，仔细看了几遍。
没看错——那套房从头到尾，都没装过暖气。
手机又震了起来。
第七次、第八次、第九次。
他干脆把铃声调成震动，继续看照片。
可震动一样不停，像有人藏在包里捣鼓锤子，隔几秒敲一下。
换乘的时候，他瞥见通话记录——已经十三通了。
几个号码相同，几个完全不认识，手机标注的要么是“疑似诈骗”，要么“房产中介”。
林旭照旧：截图、保存、记时间。
他从包里掏出那个常用的小本子，翻到新一页，写下端正的字：
“11月2日，周六。14:37，物业首次来电，说暖气管爆裂……”
旁边有个年轻人忍不住偷看了一眼，看他一本正经地写着，悄声跟同伴嘀咕：“这人干啥的？像办案似的。”
林旭没理，写完合上本子，塞回包里老位置。
这是他用的第23本。从2010年开始，他一年两三本，把所有可能有用的信息全记进去。
手机又震了一下。
第十八通。
他看了眼来电，又是新号码。
这次他没直接接，而是先点开录音软件，调成自动录音，然后才按下接听。
“喂？”
“林先生？你到底在不在？！”
电话那头是个女人，语气几乎炸了，“我是602的！我家现在一塌糊涂你知道吗？
客厅地板泡了，沙发泡了，电视泡了，我孩子的钢琴也泡了！
你说这事怎么办？！”
林旭愣了下——这是第一个直接打来的楼下邻居。
“女士，我能理解您现在很着急，但是——”
“理解？你理解什么？！”
女人几乎吼出来，“我家光损失就十万起步！十万！
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？！”
“请您稍微冷静一下——”
“我冷静？我家水还在滴呢！物业说总闸关不了，你家的问题只能你来处理！
你到底在哪儿？什么时候能赶到？！”
“我在地铁上，大概再要二十分钟。”
林旭尽量保持语气平稳，“但我要先说明，我那套房子确实一直是毛坯，暖气也没——”
“毛坯？你糊弄谁？”
女人声音更刺耳，“物业都看到你家门底下往外流水，你还说毛坯？！”
“我有交房照片，可以证明——”
“我不管照片不照片！我现在就要说法！你要是不赔，我立马报警！”
砰。对方直接挂了。
林旭看着手机，轻轻吐了口气。
录音自动保存好了。他点开文件夹，看到新生成的文件：
20251102_1534_通话录音.m4a
又一份记录。
但他心里清楚——这些记录，到底有用没用，他一点底都没有。
下午四点整，他站在金域华庭22栋楼下。
五年来，这是他第二次来这里。
上一次，是交房的那天，2020年6月15日。
那天热得要命，办完手续、拿了钥匙，销售跟他说“恭喜林先生，新家以后多来看看”。
他只点了点头，把钥匙放进裤兜，然后就走了。
之后这五年，他一次也没回来过。
小区看着还行，树剪得整齐，外墙米黄，但阴天让整栋楼显得有点旧。
3单元门口围着一圈人，有物业、有保安、也有几个明显是业主的。
他们一看到林旭，马上涌上来。
“你是802的林先生？”
林旭点头，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小步。
他不太习惯这么多人一块儿靠近。
“可算来了！”一个穿物业制服的中年男人走出来，脸色不太好看，“林先生，我是物业经理王某。你家情况很严重。”
“王经理您好。”林旭伸手，象征性握了一下，“麻烦带我上去看看。”
“看什么？！”一个裹着羽绒服的女人冲上前，就是电话里那位，“你还有脸说看？先说赔偿的事吧！”
林旭看向她，推了下眼镜：“您是602的业主？”
“对！”她语速很快，“我家现在都泡成啥了你知道吗？你必须赔！”
“我理解你着急。”林旭保持语速缓慢，“但我得先看现场。”
“还看？！”另一个男人挤了出来，“水就是你家漏的！物业已经说了！”
“对啊，我们都看到你家门缝往外喷水一样！”
“我家702也被淹了！你楼上就是我们！”
周围的声音吵成一团，林旭胸口发紧，又退一步，靠住单元门口的墙。
“各位。”他吸了一口气，“我明白大家的不满。但责任怎么判，得先确认具体情况。”
“还确什么？！”602那位已经完全情绪上头，“物业都说是你家！”
王经理清了清嗓子：“林先生，情况是这样的。
今天中午十二点，楼下有人报漏水。
我们上去检查，发现水从你家门缝渗出来。
现在已经殃及五户，损失不小。”
“门缝？”林旭重复，“那你们进去看过吗？”
“没钥匙我们怎么进？”王经理皱眉，“所以才一直给你打电话。”
“那我们现在就上去。”林旭从口袋里摸出那串钥匙。
银色钥匙在阴天的光里冷冷的，上面的标签都发黄了。
王经理看了钥匙一眼，表情像是顿了一下。
“走吧，去看看。”
电梯里挤满了人。空间太逼仄，空气都发闷。
林旭站在角落，背紧贴着冷冰冰的电梯壁。
他摸了口袋里的钥匙，又摸一次，再摸第三次。
叮的一声，电梯停在八楼，门缓缓打开。
林旭一出电梯，就看到802的门。
门底下那一条湿痕特别显眼，像有人泼了水，从门口一路拖到楼梯口。
地面踩上去都是滑的。
门还是原来那扇，锁孔完好无损。
“恭贺乔迁”的红纸贴在上面，颜色早退得发白，边角翘得跟旧报纸似的。
这张纸贴了五年。
房子这五年也没人进过。
林旭站在门口，看了几秒，手摸进兜里捏住钥匙，却迟迟没把它拿出来。
王经理不耐烦了：“怎么不开？林先生，你该不会心里有数，不敢开门吧？”
林旭抬眼看他，语气不急不慢：“开门之前，我得先把话说清楚。”
“什么话？”
“从2020年6月交房到现在，这套房我一次都没进来过。
一直是毛坯，没装修、没通水电、也没通暖气。”
王经理愣住。
周围吵吵嚷嚷的业主也安静下来几秒。
602那个女业主首先炸了：“你买了房子放那儿吃灰？你当我们信啊？”
“我没骗你们。”林旭把手机拿出来，“我有当年的照片。”
他点开相册，把那天拍的187张照片翻出来递给王经理。
“这就是交房当天的，每个角落都拍了。”
王经理原本一脸“我不信你这套”的表情，翻了几张之后皱起了眉，再往后翻，整个人脸色都变了。
“这……这怎么看都像是没装过。”
林旭指着其中几张：“第54到67张，暖气预留口，您看，只有个封死的管道口，墙上标记都还在。”
王经理放大看，手甚至按在屏幕上来回滑，好像怕自己看错。
确实是封死的，连灰尘的纹路都没有被动过。
“可……”王经理看向门，“那水是哪儿来的？”
“我也想知道。”林旭深吸气，“所以，开门看看最直接。”
他说着，把钥匙插进锁孔。
咔一声，锁开了。
门一推，里面一片漆黑。
林旭摸索着，在门右边摸到电闸的位置，试着合上。
咔哒。
一点反应都没有。
“没通电。”他平静地说。
“我开手电。”王经理拿出手机照明。
几道手机光扫进去，灰蒙蒙的房间一角一角亮起来。
整个屋子还是原样——
水泥地、白墙、窗户的保护膜都泛黄发脆，空气里混着潮味和石灰味。
但地是湿的。
不是“潮”，是真湿——客厅中央起，向四周摊开一片暗色的水迹，一直延伸到阳台方向。
林旭没急着进去，而是先拍照。门锁、门框、地面、墙角，他一样不落。
王经理指着水：“你看吧，水就是从你家来的。”
“问题是，”林旭蹲下摸地，“这个水不是从某个点出来的。”
他站起身，打着光往四周扫。
客厅空。
餐厅空。
卧室空。
整个屋子连脚印都没有。
602女业主冲了进来：“暖气呢？你不是说没装暖气？给我看看！”
林旭走到客厅那面墙，把光照过去。
墙上大大的白漆字“暖气预留位”，下面封死的管道口跟照片里一模一样，只是被岁月熏得更旧。
“这就是。”他说。
王经理靠过去摸了摸，能感觉到那层水泥完全没拆过的触感。
“另一间也看看。”有人说。
他们挤到卧室。第二个预留口同样完好，封得死死的。
王经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：“这……如果你家真没装暖气，那这水是哪儿跑出来的？”
“我也在找答案。”林旭绕着房间打着光，“你看这水的摊开方向。
像是从中央往外散的，不像暖气管那种从墙角喷出来的模式。”
王经理蹲下又看了一遍，确实如此。
“而且，”林旭抬手照墙，“如果是暖气爆了，墙面一定会有水迹，可现在一点痕迹都没有。”
王经理用手机照着墙，皱得更紧。
“那……有没有可能是主管道？你家虽然没装暖气，但主管道可能从墙体里面过？”
林旭推了推眼镜，这个可能性他确实没想到。
“有这个可能。”他点头，“得叫专业的人查。”
王经理立刻拿起对讲机：“老李，上802。带工具。”
等工程师上来时，林旭又开始拍照，把每面墙、每个角落、每一处有水迹的地方都拍了个遍。
角度、距离、细节，该记的他一样不放过。
“你拍那么多干嘛？”602那位女业主火气又上来了，“都漏成这样了，你不赶紧想怎么赔，拿着手机咔咔拍？！”
“我在做记录。”林旭头也没抬，“搞清楚责任之前，我得把情况拍全。”
“还搞清楚？！”她音量一下窜上去，“水就是从你家门缝往下流的，还用查？！”
“水从我家流出来——”林旭转头，看着她，“但不一定是我家的问题。”
女业主气得胸口起伏：“你——！”
“行了。”王经理赶紧出来打圆场，“别吵了。等工程师看了再说。”
林旭没再答她，继续拍。
他像是在做某种固定流程：蹲下、起身、换角度、再拍一张。旁边有人窃窃私语。
“这人是不是有点问题啊？”
“谁家买房放五年不住？还说是毛坯，你信？”
“怪里怪气的。”
林旭听到了，但完全没反应。
他习惯了这种背后议论——多年了，别人说什么他从来不争。
十分钟后，一个五十来岁的师傅拎着工具箱上楼。
穿工装，花白头发，看起来就是那种干了几十年维修的老手。
“老李，你看看这情况。”王经理把他带到客厅。
老李没废话，直接打开手电筒到处照，接着敲墙、听声音，动作熟练得像在例行检查。
敲到客厅一面墙时，他停住：“这面墙里有主管道。”
王经理眼睛一亮：“那是不是主管道爆了？”
“有可能。”老李又敲了几下，“但要开墙看。不开墙没法确定位置。”
“开墙？能随便开吗？”林旭走过来问，“这块不是承重墙吧？”
“不是，可以开。”老李说，“但得你先同意。”
林旭想了几秒：“开吧。现在不查清楚，谁也没法说清责任。”
“行。”老李弯腰打开工具箱。
很快，电钻声在空房子里回荡起来。
嗡——嗡——
灰扑簌簌掉下来，墙皮碎片落一地。
老李沿着推测的管道位置开了一个长长的探查口，动作利落，显然干过无数次。
十来分钟后，墙终于被打开。
里面露出一根直径十厘米左右的镀锌钢管，从上往下穿过墙体。
老李举着手电筒检查，又伸手摸了摸管壁。
“这是主管道。”他说，“整栋楼的暖气都走它。”
“那现在的情况呢？”林旭也跟着靠近。
管道外壁有点锈，也有些湿痕，但看不出明显破洞。
“这一段没坏。”老李往下照，“损坏点可能在下面那块，或者压根在楼板里。”
王经理皱了眉：“那现在怎么办？”
“继续查呗。”老李站起身抖了抖手，“不过现在可以确定一点——这事不是业主改装的问题，是主管道自身的故障，跟业主没啥关系。”
王经理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。
王经理的脸色僵了几秒，像是还没从“责任不在业主”这个事实里缓过来。
楼下那几个跟上来的业主也愣住，原本围在门口吵嚷的人群安静了几秒钟。
“主管道的问题？”602的女业主皱着眉，提高了音量，“你确定？不是他家弄出来的？”
老李把手电筒往管道那儿再照一次，语气很稳：“我干维修二十多年了，要是业主私改、私接水管，我一眼就能看出来。
他家这情况，全是原始结构，哪儿都没动过。”
“可水明明是从他家渗出来的！”
另一个被淹的住户不服，“你说不是他家问题，那水凭空出来的？”
“我说的是，漏点不在他家的装修部分。”
老李解释，“主管道走楼板里，出了问题，水会顺着最容易渗透的地方往下走。
他家毛坯，墙体缝隙多、地面没封，你们那几户都有地板和装修，水当然先往毛坯流。”
这话一出来，几个业主的表情都有点变。
王经理脸上的肌肉抖了一下：“那……意思是，我们物业的管道问题？”
老李没有点头，也没有摇头：“要继续破下面那段才能确定。
楼板里的管道属于公共区域，不归业主个人管。”
王经理深吸了一口气，看起来压力很大。
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——损失越多，物业能推的责任越少。
林旭站在一旁，没插话，只是继续把现场拍得更详细：墙洞、管道、老李检查的动作、地面的水迹。
他的动作依旧慢条斯理，看起来像是在完成一项标准流程。
602女业主看他这样，忍不住又急了：“你倒是说句话啊！
不是你家问题，那你干嘛一直拍？”
林旭抬起头：“我需要把过程记录下来。
这关系到我是否需要承担赔偿。”
“可现在水是从你家流出来的！”她还是不服。
“我没否认水从这里流出去。”
林旭语气还是那样平稳，“但原因需要查清楚。”
他看了看旁边老李破开的墙口，又看向王经理：“下一步怎么查？”
老李指了指地面：“如果要继续，就得在楼下开一个点，从702那边查。
主管道是从上往下走的，漏点通常不止一个方向能看出来。”
702的住户立刻炸了：“开我家墙？
我家装修花了二十几万，你说开就开？”
老李皱眉：“你家要是漏水最严重，那位置就在你那一层最明显。
不破，不会知道哪里坏。”
702的男人不说话了，但脸色僵着。
王经理赶紧打圆场：“先别急，先下去看看702那里的情况再说。”
他看向林旭：“林先生，你先别走，我们可能还需要你配合查看。”
林旭点点头，把相册里刚拍的照片又整理了两下：“我会在。”
一群人浩浩荡荡往楼下走，脚步声混着楼道里的潮气味道。
林旭最后一个离开802，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道一直被封了五年的门，神情看不清，但明显在思考什么。
走廊的灯光打在地上的湿痕上，像是一条未解开的线索，从门口一路拖到楼梯口。
林旭轻轻避开水迹，跟着众人往下走。
一行人下到七楼的时候，刚靠近702的门口，就能闻到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。
地板上也有明显的水痕，从门缝一路延伸到楼梯口，看着就让人心里发紧。
702的男业主把门打开的时候，脸色铁青：“你们自己看吧。”
屋里并没有想象中的“大水漫金山”，但地板已经翘起了好几块，墙角的乳胶漆起鼓、脱落，电视柜底部明显被浸过，鼓了一个包。
王经理一进门就连连叹气：“这情况……确实不轻。”
老李没有废话，直接拿着手电筒蹲地上查看，沿着墙角、水迹一路找。
他摸了摸墙角，往上拍了拍，又把手伸到踢脚线下面探了探。
“漏点就在你家这一侧。”老李抬头说，“从墙体里的主管道渗出来的。”
“那是不是就该你们物业负责？”
702男业主抓住一句话不放，“这主管道又不是我修的。”
王经理被问得有点僵：“先别急，老李继续看看，我们需要证据链完整。”
老李把工具箱打开：“要查得更准，得在这面墙开个小口。”
702男业主本来想拒绝，但看到那一片翘起来的地板，又憋了一下：“小口，多小？”
“手掌大小。”老李比划了一下，“不开墙就永远只是猜。”
“那……开吧。”702男业主咬咬牙。
老李开始动手，钻机声再次在屋子里炸开。
墙皮碎屑落在地板上，702男业主心疼得直皱眉，但没发作。
几分钟后，一个巴掌大的洞被打开。
老李举着手电进去照，手伸进去摸了摸：“这里是主管道的下半段。你们看——”
所有人凑过去。
管道表面明显潮湿，有一条细细的水线从焊缝位置渗出来，顺着墙体往下流。
“就是这里。”老李说得非常肯定，“管道老化，焊口渗水。
水从墙体往下渗，传到802那边再从地面散出去，所以看起来像是802漏水。”
702男业主愣住了：“所以不是他家弄的？”
“不，是主管道自身的问题。”
老李拍拍手，“这个属于公共设施，跟业主没关系。”
周围的人安静了三秒。
然后，有人小声嘀咕：“那我们损失谁赔？”
王经理咽了口唾沫，脸色越来越复杂：“这个……要走流程，我们要向公司汇报，再请第三方评估。”
602女业主瞬间就不干了：“那我的地板？我的电视？
我的钢琴？你们不能拖啊！”
王经理强撑着稳定情绪：“我们不会推卸责任，但要按规定来。”
林旭站在众人后面，没吭声，只是继续拍照。
他把墙洞、管道渗水点、老李检查的动作，一张张拍下来。
过程中，他抬头看了一眼楼上的方向。
他的表情依旧冷静，却带着一种别人看不懂的深思。
他的目光落在墙洞中的那条水线——那条不该从这里出现的水线。
整栋楼的业主意见越吵越大，王经理被围在中间，脸涨得通红。
林旭站在一旁，不急不躁等他们闹完，才开口：
“现在责任已经查清楚了，是主管道问题。你们确认吗？”
老李点头：“八九不离十，就是焊口老化。其他地方没有异常。”
王经理知道拖不下去了，只能硬着头皮说：“既然原因明确，那接下来就按程序走。
我们物业先做事故鉴定，之后按公共区域责任处理赔偿。”
602的女业主气得发抖：“那我们这些损失怎么办？十几万啊！”
王经理尽量把语气改得温和：“物业会先垫付维修费用，等上级批下来再补偿。
同时会把主管道整段更换，避免以后再出这种事。”
几个业主情绪终于平了一点，但脸都不太好看。
林旭把拍摄的照片整理好，传到一个新的文件夹里，又把录音文件备份了一份。他抬起头，语气很平稳：
“王经理，我先把话说在前头。
第一，这些资料我都会留着，等你们出具书面说明的时候，我会对照。
第二，我的房子因为你们漏水现场损坏，我也需要一份完整的检测报告。
包括墙体是否受潮、是否需要后期处理。”
王经理被堵得哑口无言，只能连连点头：“会给的，会给的，我们不会赖掉。”
“最好别赖。”602那位冷冷补了一句，“不然我们几个就一起去市里找物管办。”
老李收起工具，拍拍手：“房子我们会尽快修，你们明天别开暖气了，先把主管道处理好。”
事情临近尾声，楼道里的潮气味更明显了。
几家被淹的住户开始往自己家走，准备清点损失。
702男业主叹着气说：“早知道就不买实木地板了。”
林旭没有马上离开，而是重新回到802的门口。
他站了几秒，拿起钥匙把门重新反锁。
钥匙在指尖转了一圈，发出清脆的金属声。
他突然意识到，这是他第一次，也是这么多年里唯一一次真正“进入”这套房子。
却是为了处理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。
五年时间，这里本该变成一个家，却一直空在那里，连灯都没亮过一次。
他摸了摸口袋，确认钥匙在，然后才慢慢走下楼。
王经理一路小跑赶上来：“林先生，对不起啊，今天多有误会。”
林旭停下，语气平淡：“我能理解大家着急。
但下次遇到这种事，建议你们先核实情况。
如果不是我保留了全部资料，今天怕是解释不清。”
王经理尴尬地笑：“是，我们工作也有疏忽，以后一定注意。”
林旭点点头，没有再追究。他知道该说的都说了。
出了单元门，天已经完全暗了。
风里夹着冷意，街灯下的积水反着光。
他站在小区门口，沉默了一会儿。
母亲发来信息：【到哪了？要不要我们下来接你？】
林旭回：【已经处理完了，等下就回。】
然后，他又拍了一张小区夜景的照片，发给母亲：【放心吧。】
手机收回口袋，他沿着小路往地铁站走。
脚步轻，背影瘦，但稳。
那套五年没开过门的房子，终于在这一天，成了一个“真正存在”的地方。
而属于它的麻烦，也终于被打开、照明、记录、解释——
一桩桩、一件件，都理清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