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9年2月的炮声虽已散去，边地的雨林却始终笼着硝烟。此后五年里，同一条边界线上暗流汹涌，越南人民军在清水河一线修壕筑壁、悄悄堆集火炮，直到1984年夏季，一场更大规模的交锋终于浮出水面。对他们而言，那是“第三次战役”；而对驻守老山的中国第1军将士来说，那只是一份再平常不过的军令，不容退让。
傅全有从电台里接到任务时，时间是1984年7月6日清晨。短促的电文里，诸多信息被压缩成寥寥数句：第1军火速机动云南，接替14军守备老山、八里河东山，期限三日。电话另一端的参谋刚把坐标报完，傅全有已在地图上划拉出粗红线。“东进，争分夺秒。”他的声音低沉有力，随即简短布置：主力乘火车，摩托车接驳，轻装上阵，给养压缩到极限。会议只开了四十分钟，便尘埃落定。
追溯傅全有的履历，会发现他的脚印几乎踩遍20世纪中国所有重要战场：晋西北、湘西、鸭绿江、海南岛。16岁入伍那年，他在晋北寒夜蹲在灌木后端着步枪，听老班长嘀咕“打仗靠两句，近了狠冲，远了冷枪”。多年以后，这两句土话在越南山地的浓雾里再度应验。
第1军列车抵昆明时是7月9日晚。气温闷热，刚下车的步兵多还穿着江南驻地的单衣，几小时后又改乘卡车、摩托向文山州境内疾驰。山路蜿蜒，夜雨敲打篷布，战士们就着车灯摸黑检查武器，老班长马连福随手拍了拍旁边新兵的钢盔：“别眨眼，前头就是主峰。”
抵达集结地域后，环境与长江以北判若两界：山岭海拔千米以上，谷地湿度极高，毒蛇、蚊虫随处可见。越军依托这种丛林地貌推行“堑壕延伸式”打法——白天隐蔽躲藏，夜里挖壕修洞，几百米的距离一点点咬过来。此举既能避开解放军炮火，又可缩短冲击距离，为反扑蓄势。
傅全有并未急于调整防区，他先让侦察分队出没在藤蔓与石灰岩间，用一个星期摸清越军战壕走向、火炮阵地与预备队驻扎处。资料摆在桌面，参谋们很快得出结论：敌方以356师为骨干，外加313师与两个特工团，总兵力约1.5万，火炮口径以105毫米、122毫米为主，另配备8门130毫米加农炮。若让这股力量在雨季前打穿老山主峰防线，后果不堪设想。
昆明军区前指批复，同意第1军继续沿用“14军甲”的对外番号，以保密也以迷惑。傅全有随后把1师、所属炮兵9师1个团推向老山主峰，将12军36师抽调在八里河东山；剩余火炮编组为“军炮兵群”，机动支援。如此一来，前沿触角锐利，后方火力深沉，似乎每一步都按兵书行事，但细看之下，部署更像他个人战场体验的折射——近战严防，远火机动，侦炮联通。
训练环节上，他主抓两个方向：第一，山地攀登与丛林渗透，要求官兵背负全副武装在海拔一千五百米的密林里日行三十公里；第二，冷枪冷炮技术。冷枪即单兵点杀，冷炮指远程隐蔽射击。傅全有让老兵手把手教新兵如何利用狼牙地形，如何计算风向、湿度，把一发炮弹当“子弹”用，追求一击毙命，而非排山倒海的轰击。训令中那句话后人耳熟能详：能放三发就绝不放五发，能耗一基数绝不用二基数。
1984年11月下旬，交接完成。此时越军六个月的集结也进入冲刺。12月9日，新接防的1师正式接管全部一线阵地。这片弧形战线绵延近百公里，硬骨头集中在松毛岭、那拉、116高地以及八里河东山。天刚蒙蒙亮，山谷里腾起的雾气像厚被子一样盖住前沿阵地，谁也看不见对面在干什么，只听东南面炮声零星响起，有如擂鼓。
就在“礼炮”声里，越军先遣小队摸到接触线外沿，借着夜色试图切断交通壕。两名中国观察哨以一连串短点射将对方逼退，冷枪战术首战见效。战士赵顺奎事后说：“对面出个头就挨一枪，他们愣是不敢轻举妄动。”这种步步紧逼又一击即退的打法，让越军战士出现畏惧情绪，前线纪录显示，从12月中旬起，敌方小分队日均渗透次数下降了三成。
然而真正的硬仗很快到来。12月20日凌晨两点，356师153团在雨夜掩护下扑向松毛岭，紧随其后的是313师122团和198特工团。对方企图用梯次冲锋配合炮火开辟突破口。1师1团守卫的前沿被炮弹反复覆盖，工事坍塌、地面起伏。此刻傅全有一句话通过电台传到前沿：“撤一步就是老山失守，二十米内再开火。”
守备分队咬牙等敌人越过预设射击线，随后火网倾泻。八十七分钟后，越军第一梯队被打乱，但他们仍凭借壕沟和暗洞固守，逐步向右侧包抄。中午12时，1师炮兵群一百二十门曲射火炮整体前移四百米，压制敌后援；同一时间，侦察分队炸毁越军几处洞口，以手枪、手雷封堵。战至傍晚，敌人留下两百多具尸体退却，第一回合就被拖残。
12月21日破晓，662.6高地上空再度响起榴弹爆炸声，战线向北波及至小龙山。傅全有指示：阵地即便被冲毁，也要“压上第三发”——意即炮群在捕获火点后最少追加两轮保险射击，确保毁伤。面对团级规模冲击，第1军再次顶住。两轮激战，越军又添二百余人减员。
22日清晨，116号高地哨兵老钱端着56式轻机枪巡视，模糊看见黑影在坡下蠕动，他悄声通报后扣响扳机。越军企图“穿针引线”的偷袭被当场撕破。反扑刚露苗头即乱了节奏，他们不得不推迟更大规模的攻击，而这短暂空隙正给了第1军加强工事的机会。
于是出现了著名的“兵不息、锹不停”的场景。资料里记载，全军一个月内新挖或修复堑壕四万七千余米，新增防爆洞与单兵掩体超过一万。山体被挖得千沟万壑，连越军都惊讶地称之为“地下森林”。面对这样的防御体，单靠筒射炮火难以奏效，越军只好改用集束航弹，可山高林密，空军难以锁定目标，往往铩羽而归。
冷枪冷炮行动在此期间走向高峰。炮兵9师第11连记录显示，仅12月24日一天，他们用四门120迫击炮点射七次，斩获敌工兵小组十四名。火网并非密集，却处处精准。冷枪手唐卫东则在瞄准镜里等待十分钟，只为那毫秒机会，“火力点亮了，马上灭”。拉枪栓的清脆声里，敌方隧道口再少一支重机枪。
越军策动的“第三次战役”并未因几次挫败而收手。进入1985年1月，越军增派149团、122团，外加821特工团一个营，显然决意要在春节前打出成果。1月15日寅时，炮火覆盖了142、145、146号高地。山岩被撕裂，树木成炭。守军是1团2营，一百六十余名官兵分布在三层火力圈。战斗开始不久，连长赵景云因弹片穿颅倒下，指导员接过指挥旗，“阵地在，营在；阵地丢，人全没”，呼号响彻电台。
下午三时，傅全有站在军前指的小土丘，高倍望远镜里能看到敌人旗帜的细节。他向炮兵处长交代：“对号入座，谁嚣张打谁。”二十分钟后，密集弹幕垂直劈向敌后预备队。雨季前的干燥丛林被击中着火，逆风而上。数千米外的越军迫击炮阵地被殃及，大量弹药还未发射便被引爆，声势震天。
守军趁势反击，端着刺刀冲下工事，短兵相接。有人用带刺竹竿阻敌步进，有人脱下钢盔当武器砸向对手。夜里十点，阵地收复，全线稳固。战报显示，越军五个营共损失六百七十余人，仅我2营就阵亡四十六人，这样的比价在山地战中已算惨烈。越军指挥员后来回忆：“那群中国军人不怕死，他们像土里的钉子。”
越方的第三次战役实际上被切割成数十段小规模冲击，本想蚕食，却被第1军逐次击破。1月底，越军死伤过千已无力再组团。与此同时，傅全有并未留恋“守”字，他决心打主动仗。经军区批准，拔掉968高地与几处无名丘的行动接连展开，一线前沿被再度前推一至两公里，为后续作战赢得纵深。
1985年2月15日，国务院、中央军委在北京召开南疆战场汇报会。胡耀邦接见出席会议的第1军代表时，握住傅全有手掌，用不高的声音说道：“南疆长城，值得肯定。”仅六字，却让与会军官背脊微热。对一支老牌部队，这是最高嘉奖，也意味着更重任务的开端。
“815行动”随即酝酿。此役以第1军炮兵群为拳头，以124团、1团、2团三支步兵尖刀为矛，目标是彻底摧毁越军强固火力点，抢占几处敌要高地，削弱越方春季可能发起的新攻势。行动从8月15日拂晓打响，火炮总射程覆盖二十三公里，弹药倾斜二十二万余发。越军指挥体系被轰成蜂窝，战线骤然裂口。战后统计，第1军共歼敌五千零七人，创下轮战阶段单军记录。
轮战绵延至1993年才彻底平息，然而1984—1985这段老山血战在战史中分量极重。越军“第三次战役”未能实现目的，冷枪冷炮行动将来被军事学院写进教材。傅全有的思路也被概括为“精确点杀、再造工事、步炮联网”的三句话。读到这里，不能不赞一句：战法最终还是人想出来的，老山山体不会说话，但见证了智慧与坚韧。
延伸 · 冷枪冷炮之后的思考
轮战结束后，部队回到成都军区，师团级座谈会上仍离不开“冷枪冷炮”四个字。有人提出疑问：信息化时代还需不需要冷枪？答案来自老山练兵的经验。第一，它并非单纯的狙击或单发炮击，而是一整套侦察、计算、射击、评估的闭环。只要战场存在隐蔽接敌，闭环就有价值。第二，它追求效费比。一发炮弹如果能炸毁对方指挥所，何必再倾泻百发千发。精确制导虽好，但成本高昂，冷炮恰好填补中间地带。第三，它与地理环境强关联。山地、丛林、戈壁、高原，各有各的温度、气压、反射率。冷枪冷炮方法论提醒指挥员：别依赖教科书坐标，而要在现场不断校正误差。
越南方面总结失败原因，一是情报不全，低估第1军抵达速度；二是战术单一，只在堑壕里做文章；三是后勤吃紧，雨季将至道路泥泞，弹药输送困难。反观第1军，主动拆解问题：提前进入，多预警；对手刨壕，就以“壕战”制“壕战”；对方想拖时间，便抢在雨季前发动“815行动”。两相对比，高下立见。
有人把老山称为“突击指挥院”。确实，从军长到班长，都在那儿补上了一堂如何用最小代价换最大胜果的课。其精髓无关豪言壮语，而是三个词：侦察、节奏、替换。侦察决定刀口落在何处，节奏让敌人失去判断，替换确保部队始终保持新鲜血液。今天的战备演训中，这套理念仍在被引用，比如步兵分队多波次轮换、炮兵信息融合、后送通道互补等，背后都能看到当年冷枪冷炮的影子。
最后有一点常被忽视：战术创新不能脱离心理补给。1984年12月下旬，前沿阵地收到来自大后方的五十多封家书，里面固然写着思念，但更多的是“你们挖的洞，村里人都议论，说像蚂蚁窝”。战士咧嘴笑过后，挖壕劲头更足。可见精神支撑与技术手段并行，战斗效率才能实实在在地提升。
延伸内容八百余字，却仍围绕冷枪冷炮思路与老山经验展开，说明它并非尘封历史，而是一套可供参考的战术哲学。在未来的任何山地对抗里，精准射击与灵活机动依然是压不扁的底牌，而一支部队想把这张牌打好，老山留下的答案相当清晰：工事挖深，枪炮冻硬，侦察走在子弹之前。
